激流时代中的《激流时代》

　　“你认为商业报道或商业文章，严不严谨重要，还是自己的见解和观点最重要？”发问者向纪录片《激流时代》主持人李翔提问。

　　“严谨重要。”李翔冲着发问者笑了笑。

　　他继续回答：“不知道你有这种感受吗？当你经验足够丰富之后会发现，凡是特别好看的，它一定省略了很多复杂性和丰富性，它必须得是一条线才会觉得好看。但是（现实）哪有那么简单啊？”

　　于是，李翔带着好奇心走进贾乃亮直播现场，看直播卖货的疯狂；去到云南“中国咖啡第一村”，探寻上游生产的奥秘；前往长沙寻找最新的新消费品牌创始人，从中了解他们的成长辛酸；还与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冯仑讨论社会巨变。

　　每一次深度对话都是为了追求严谨，观察复杂；每一种平静的画面之下，都埋藏着强烈的社会情绪。

　　《激流时代》是腾讯视频纪录片涉足商业文明选题的开端之作，豆瓣评分8.4。 创作团队从2022年11月开始拍摄，时间不长，但他们的工作安排、城市地点、活动范畴、社会背景均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一个“激流时代”中荡漾。

　　由来

　　商业作家李翔顶着一头蓬松短发出现在北京SKP的一家咖啡馆。他准备见三个人——腾讯视频尤里卡工作室监制李伦、制片人刘东啸和徐婵娟。他们相继落座。这次会面的主题是勾勒一档访谈节目的雏形，也就是2023年2月16日上线的纪录片《激流时代》。

　　会面全程，李翔说的话少，听的话多。这让刘东啸觉得李翔“很不一样”，“他对当下很多具有争议性的问题都能包容，开放度非常高。”

　　刘东啸想要寻找一个具有独特之处的节目主持人参与节目制作，经过几位朋友介绍后，李翔被推荐到他面前。第一次会面结束，纪录片主持人的角色基本上便确定了李翔。

　　李翔对商业现象极为“痴迷”。早年，他是商业记者、编辑、出版人，历经《经济观察报》《第一财经周刊》《彭博商业周刊》《财经天下》《时尚先生》等媒体机构的关键位置锤炼，与中国商业时代的腾飞一同迅速成长。2016年，他进入得到APP担任总编辑，推出知识服务产品《李翔商业内参》，延续他对商业世界的探索与输出。

　　断断续续几年间，他出版了5本商业书籍，视为他在商业领域的文字结晶。2019年，他改变单纯从书本获取信息的方式，重新回到访谈现场，与多名商业人物深度对话，更鲜活的信息展露到他面前，内容涉及商业人物的实践经验、做事方法、人生价值观、人生成长轨迹、经验与挫败、成功与收获。

　　截至2023年3月，李翔创作并出版了11册《详谈》系列书籍，都是知名企业乃至“网红企业”的创始人传记。2020年推出至今，该系列书籍成为不少商业公司内部的流行礼品。这也奠定了李翔的“商业作家”身份。

　　李翔对商业探索的成长轨迹与个人气质，是刘东啸找到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一档节目里，主持人几乎代表了整个节目的气质，主持人的认知水平、开放程度、判断能力、个人风格常常能保住节目水准下限，运用得当，也能让节目往上拱一拱。

　　那次谈话是2022年9月，正值北京最炎热的时间段。他们用很长时间讨论了一个主题：为什么不要做一对一企业家访谈？

　　这项决定基于一个重要背景：2022年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年份，人们的行走空间有所限制，对现实物理世界的感知度急剧下降，一对一访谈更加静态，如果能呈现出现实物理世界的多样性，节目远比一对一访谈更有趣。

　　这种诉求与刘东啸所在的尤里卡工作室有关。它由资深节目制作人和导演组成，专注思想性纪实节目的出品和制作，通过优质的视频产品，倡导一种智识生活。团队擅长制作纪实类视频节目，过往作品包括：《十三邀》《明天之前》《仅三天可见》《口罩猎人》《看见》《客从何处来》等。

　　之后，他们开始寻找选题。李翔是最终的选题出口，团队成员以服务李翔为核心，这是节目制作的一种成熟模式，找到调动起节目运转的抓手，然后不断向其输入能量。而好奇心又是李翔寻找选题的第一驱动力(行情838275,诊股)，他对直播浪潮、乡村商业巨变、新消费浪潮、城市景观、经济周期十分好奇。

　　内容创作有一条原理：话题不等于选题。他们需要更加具体的承载物。于是，他们找到了杭州直播电商公司、上海安福路、长沙新消费公司、云南咖啡豆原产地，去到每一个现场地点，寻找最接近信源、深度参与商业行为的人进行深度对话。

　　找到一个人或者公司并不难，但是想要让他们接受节目组的拍摄、对话比较难。李伦和李翔的个人行业影响力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真诚、友善与客观起到了另外一种奇妙的作用，能迅速让受访者信任节目组和主持人李翔，用媒体行话来说就是没有攻击性。

　　下笨功夫对于内容创作而言，并不是最高效的，但它是十分有价值的，一手信息是媒体人长期笃信的一种价值理念，并且往往能穿越时间周期获得价值回报。

　　“不断折磨自己”

　　“这不科学啊。”李翔猜测艺人主播贾乃亮在2022年双十一售卖的一款不锈钢水杯的价格时发出感叹——在贾乃亮直播间，那款杯子售卖1分钱。

　　《激流时代》第一期节目讲述直播带货浪潮下的公司与个体命运，故事主角是直播带货公司遥望科技(行情002291,诊股)和旗下主播，贾乃亮是遥望科技签约的一位带货主播。李翔发出感叹时，他正在贾乃亮的直播现场做观察。

　　这种冲突十分有趣，贾乃亮已经从明星角色活成了“新时代”下的多栖艺人，李翔则刚刚进入到一个快速奔跑的超出物理世界观范畴外的商业样本间。

　　第一集节目整体结构像是一颗洋葱，整个情节的推进又是“反剥洋葱”的单线叙事。片子最开始呈现了一个十分具有冲突性的场景，非常符合好莱坞叙事或者非虚构叙事的经典模型。而后，剪辑叙事多线并行，现在和过去、空间范围相互交叉，圆环式叙事中，以人物、场景、地点和地点为衔接点，电影节奏感很强。

　　节奏感强的另一个原因，是节目组的剪辑技巧，其善于使用四种材料进行拼接组装：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描述性语言；叙述性语言；背景材料。而主持人李翔在节目中又起到旁白作用，科普、观察、挖掘和拔高事实本身的符号意义，进一步赋予事实本身之外的意象；也充当了指引者的作用，像一个视觉摄像头，在庞大的场景中建立以他为中心的坐标系。

　　最终，节目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视频化特稿”味道，但制作团队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节目总导演欧大明曾在《新快报》、中央电视台、东方卫视任职，亲历过中国发展变革中的多个“激流时代”，后来从事纪录片制作，深刻的人文关怀和独特的叙事视角成为其个人特色。

　　多年积累经验后，他依旧保持十分克制的态度思考问题，“我希望《激流时代》首先是理性的，然后是纪实的，把李翔的洞察、大量对话放到场景中，而不是两个人一对一的访谈。”

　　剪辑过程很煎熬，刘东啸以制片人视角跟进内容创作的每一个环节，不断提出要求。

　　“尽可能做得好一点，哪怕是在剪辑上能加一分。”欧大明说，“大家一直在做尝试，在我们平时关注的东西之外，提供一点新东西。”

　　“新东西”说来容易，但把整个节目放到全纪录片行业去衡量，想要做到一点点“新”，非常不易。《激流时代》节目组做了许多笨功夫，他们到商业事件发生的源头实地探访，主持人李翔参与其中，尝试直播，在现场获得新鲜的信息后，根据实际情况不断推翻团队原先的判断，重新构建新的专业认知。

　　严格来说，《激流时代》不是一个标准品，它带有一些手工业痕迹。这是内容创作本身无法回避的行业规律，人和创意在其中产生的作用力，无法通过所谓的工业化手段全盘替代，节目的灵魂也来自于人对内容的理解。

　　“人”是李翔，他对商业的认知与判断、兴趣与专业都是极为重要的内容基础，节目最终呈现出强烈的作者式视角；也是欧大明，内容节奏、节目风格都有他作为导演身份的人物风格；亦是刘东啸，他强调的结构性力量，最终体现在视频化特稿的特征中。

　　他们三人都是旁观者，纪录片《激流时代》对于整个商业浪潮而言也是旁观者，他们都充满着巨大的好奇心，由此催生出节目旺盛且坚韧的生命力。

　　关于这一切，刘东啸一开始并没有想明白，整个过程具有极强的探索性，包括每一个节目呈现出来的个案调性、个案风格、个案特征......都是一边实践一边复盘得来的。

　　“这是一个不断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的过程。”刘东啸说。

　　命运纠葛

　　时下流行一股“搞钱”的风气，《激流时代》的核心主题虽然依托于商业主体，但它不是“致富经”，启发性强于功能性，并不是看了这档节目就掌握了挣钱的技能。

　　欧大明说：“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色彩，我们不是去宣扬某个成功案例。你在观察什么，在乎什么，决定了你的行为方式。”

　　主创团队制作《激流时代》有面向当下的成分。它记录事实本身的发展经过、困惑与出路，对现实商业现象进行某种认知上的梳理，李翔每次出现在节目中进行旁白介绍时，通常就是对某一类事物进行总结归纳。

　　但它面向未来的比重更为隐蔽，也更为重要，很难觉察得到它的价值。用媒体行业的话来说，这档节目不是拍给现在的人看的，而是拍给未来的人看的。李翔借用一位学者的话延展解释道，“如果你能收集到一手信息，用一种相对结构化的方式，不偏不倚的记录下来，长远来看，它更有价值。”

　　这种理念直接导致《激流时代》的表达风格更偏重于纪实风，而非对商业公司、商业人物的评价与判断。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翔、《激流时代》作为旁观者的角色就更加立体了，他们似乎参与其中，又抽离于商业实践者的商业世界。他们是旁观者，也是介入者；是提问者，也是输出者。关系微妙又复杂，且具有十分奇妙的吸引力和创造空间，也正因为尚无法定义这档节目，所以节目拥有了定义自身形象的延展空间。

　　商业公司也在一个新兴的行业中定义自我，那里是热闹的、喧哗的、拥挤的、湿热的，商业光环与创伤并存，新旧交替，各自攀登，资本涌入后又迅速逃离，人们在一个急不可耐的时代迅速登顶又迅速自我反省，最终交融出一个激流时代。

　　如此的时代背景下，商业实践者的行为放在传统世界中衡量，看起来十分倔强与叛逆，但又无法忽视个体寻找价值的动因，直播浪潮中的主播生存记、云南咖啡村的选择与出路、长沙新消费公司的荣耀与挣扎、安福路的兴衰与静谧……都在时代赋予的命题中自行演绎。

　　《激流时代》向人们展示了商业体感之外的东西是过程与细节。直播行业内在的底层逻辑，直播公司的选品规则，生态内外不同个体的生存法则；咖啡产业链上下游不同人的需求，不同环节的人起到的作用；安福路的老居民，兴盛起来的网红店铺，人们的生活方式，等等。

　　过程即结构。

　　这好比解答一道数学题，李翔是解题人。他一点一点地把过程拆解出来，呈现在观众面前，让人们知晓事物本身背后的运行轨迹。

　　主创团队的审美喜好塑造了《激流时代》的审美特征。它有非常商业化的一面，也有一丝文艺腔调。

　　节目的Slogan叫“大海里没有无名之辈”。这句话出自中国摇滚乐队“声音碎片”的歌曲《致我的迷茫兄弟》。它被采用为节目slogan的过程比较偶然。有一天，刘东啸在刷微信朋友圈，看到李翔发了一句歌词：“沙漠里不长虚弱的草/大海里没有无名之辈”。

　　“你想象一下，能在荒野沙漠中冒出来的草，说明它足够有生命力。”欧大明说，这句歌词提供了一个足够宽阔的想象空间。

　　完整来看，这句歌词的前后部分是：

　　岁月让生命变得脆弱

　　机器让人性变得可疑

　　娱乐让思考变得可笑

　　当你在洪流之中挣扎

　　什么是你的救命稻草

　　你不能带着迷惑离开

　　你好 沙漠里不长虚弱的草

　　大海里没有无名之辈

　　你母亲让你独一无二

　　你不是谁的一颗棋子

　　你不要轻易变成工具

　　你发誓完整你的生命

　　刘东啸说：“我们的节目关注普通人，也关注商业世界里的其他人；当下不同人都遇到个体困境，强调突出重围，从中挣脱出来。我突然觉得这句话还蛮符合我们要表达的视角。”

　　刘东啸的观点延展了腾讯视频尤里卡工作室制作节目的一条准则：“当下的世界充满不确定，正在从一个信息匮乏的时代，进入意义匮乏的时代。我们相信，唯有具备运用理性的自觉和勇气，保持批评性、创造性、沉思性的精神状态，才能找到应对的方法。”

　　这是时代与个体的命运纠葛。